罗新:这个世界不会撕裂

罗新:这个世界不会撕裂

罗新,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。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、中国民族史 。曾著《有所不为的反叛者:批判、怀疑与想象力》;《从大都到上都: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》;《黑毡上的北魏皇帝》等。

4月19日,有Young周刊对话罗新,洞察他眼中“正在进行的历史”。

1 “这个世界不会撕裂”

有Young周刊:您最近在关心什么话题?

罗新:我关注一切比较热闹的话题,比如说对方方日记、人们(对方方日记)的看法。我一直在关注(人们对方方日记)评价的变化,所谓各种各样的撕裂。

对于研究历史的人来说,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,来观察社会在你面前展示它独特的一面。这一面可能在日常的状态或不是万众关注一个话题的时候,你看不到。不是说社会不存在这一面,而是你不注意这一面,你不知道有它的存在,所以现在是个很好的可以观察的机会。

有Young周刊:方方日记在海外出版一事引起很大争议,有人觉得日记在海外出版有损中国的国际形象。您认为方方日记为何会引起这么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?

罗新:让我回答为什么,我是不知道的。我是去理解这个现象,这个现象如何发生,这些人的思路是什么。这里面我不需要去讨论赞成谁、不赞成谁,这是最不重要的。对于观察社会的人(来说),我们会思考人们为什么突然会对这样的事情这么敏感,理由是什么。

很有意思的是,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方方日记。无论日记在中国出版,还是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出版,无论用中文,还是中文以外的文字,他们都不喜欢,这一类人就不讨论了。

我们可以讨论另一类人,最初他们也看方方日记,追了60天,相当一部分还是很喜欢的。突然,他们听说方方日记要在国外出版,就觉得意外或者不愉快,认为这相当于在给国外“递刀子”,好像这样一个作品会让外国人抓到把柄。其实国外能够读中文的人多极了,方方日记他们也都读了,如果需要“刀子”,这个“刀子”早就递出去了,但是他们觉得这个“刀子”就这么正式递出去了,似乎前面不是正式的。

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思维,就是把中国和非中国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,在中国可以以一套标准评价事物,在非中国世界,他们就倾向于使用另一套标准。为什么用中文你就能接受,为什么不用中文、不在中国出版你就不能接受呢?我也想知道这个原因。

有Young周刊:围绕着方方和她的日记,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。为什么在疫情中,舆论和观点的撕裂会变得这么明显?

罗新:我觉得不是撕裂,也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。这是因为很多人关注同一个问题,意见的差异就被鲜明地表达出来了。如果意见被迫变成喜欢或反对这样二元的选择,你就会看到一个撕裂的世界。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撕裂,本来大家的意思就是不一样的。

互相反对的人也会共同喜欢同一个东西,这时候我们就不是撕裂的。这个世界不会是撕裂的世界,每个人对任何事情都会有独立的看法。当所有人被迫对同一个话题发表意见,而且这个意见简单到只是喜欢或不喜欢、反对或支持,你不得不对一个问题做是与非的判断的时候,就像考试答题只有yes或no的判断的时候,你会看到世界上的人被分成是与不是,你就觉得这是撕裂。

其实这不是撕裂,因为问题没有那么简单,应该回答得更复杂。我们不应该问是还是不是,应该问你如果是“是”,这里面哪一部分是“是”,哪一部分是“非”,哪一部分还不够“是”,哪一部分还不够“非”。

当一个激烈的社会讨论,最后变成一个政治表态的时候,就是只有是和非,因为讨论的形式和发展本身使得讨论不能展开了。我们现在的公共平台非常狭窄,气氛也不是那么宽容。在这种情况下,人们就只有简单的是与非,像在进行简单的法庭询问,你就会看到事情变得脱离真相。最重要的一点是,不要觉得这是一个撕裂,这只是在大众媒体上进行复杂问题的简单表态。

有Young周刊:您在《有所不为的反叛者》中提到,“我们应该有立场、有期望、有偏向,因为真正决定未来的,是我们当前的立场、意志和选择”。在当今这个“人人都有麦克风”的时代,我们能够了解到各种各样的立场和观点,很容易随波逐流。您认为对年轻人来说,我们应该如何建立自己的立场或观点?

罗新:我觉得立场和观点不重要,重要的是去学习许多事实,学会如何从事实进行思考。你的思考是在事实的基础上,所以有逻辑的思维。你从事实获得结论,这个是最重要的,不在于获得一个立场或者一个所谓的观点,不要在乎谁的立场是什么,谁的观点是什么,而在乎他说的是什么,他的依据是什么,他为什么从这个结论走到了另外一个结论,他的每句话之间的关系是什么,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
立场永远都不重要,除非这个立场仅仅是科学的立场,也就是说你追求是什么。我追求对事实的了解,追求真相,那么除此之外没有所谓的立场。所有立场都只是方法,都只是那个观点。这个观点必须要来自事实,如果不是来自事实,你的观点就没有意义。

2 正常地使用词汇,严肃地对待语言

有Young周刊:这段时间里,公知又成了一部分人口诛笔伐的对象,好像“公知”作为一个中性词已经带有某种情感倾向了。也有网友将您称为公知,这种称呼是否会让您反感?

罗新:“公知”这个词变成一个贬义词,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,大概从2008、2009年就有了。我当然不是一个公知,我觉得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,首先要有自己的专业,也就是说,你必须在某一方面是专家,其次就是你关心的话题要超越你的专业,而且对这个社会上许许多多的话题予以关注,发表自己意见,参与社会讨论,那样的人才是公知。我就是专业型的人,我想什么、考虑什么,都是从自己的专业出发。我很惭愧,我算不上一个公知。如果有人说我是公知,我觉得这个评价过高了一点。

有Young周刊:您怎么看待公知被污名化的现象?

罗新:我不认为这是污名化的现象,这是一个正常现象。任何一个词,当你不喜欢的时候,你就开始避开使用它,或者把它当做贬义词来使用,但对这个词本身是没有影响的。就像“瘟疫”这个词,很多人不愿意使用这个词,认为当前不是瘟疫,而用“疫情”这个词称呼,然而时间长了,“疫情”这个词也带有这个(与“瘟疫”相同)意思了。

无论怎么逃避,概念本身是不会变化的。很多人不知道词汇与概念的不同,认为换了个词,概念就不一样了。“公共知识分子”这个词本身的概念是不会发生变化的,无论你怎样往“公知”这个词身上泼脏水,没有什么意义,没有什么真正被污名的东西,只有污名别人的人。

有Young周刊:您多次提到要善用我们的语言,作为语言的使用者,普通人如何善用我们的语言?

罗新:你喜欢什么样的语言,你就把它当做追求的目标。当你不喜欢一种语言时,不要把它当做模仿的对象。要读好的书,文字好的东西,而不要去跟着网络语言走。我觉得多读书很重要,多读好的书也是非常重要的。人类当然好书也很多,但是我们每个人能读到的也并不是太多。所以如果你觉得你的阅读居然有一半以上不是来自书,而是来做来自网络的话,那要特别小心。

有Young周刊:我们怎样才能改变语言使用被限制的这种现状?

罗新:反抗这一切。你该说什么照样说,该写什么照样写。这不只是为了更多人,这是为了你自己。你要想使大脑和思维是健康的、正常的,你就必须正常地使用词汇,严肃地对待语言。你可以说,我们在等待,但是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,很可能你已经不能恢复到健康的状态了。因此,为了让自己能够保持健康,你就要在心灵深处进行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控制的反抗。

有Young周刊:有时这些是潜移默化的,我们可能无法主动意识到控制的存在,比如一些网络流行语,我们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也在用这些表达,这种现象应该怎么办?

罗新:不可能都做得好,但是有一些是可以做到的。比如说,像“抄作业”这样低劣的词汇,你应该引起特别的警惕,一辈子都不再使用这样的词。所以你不可能都做到,但你可以做到一部分,而且要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去反思。

3 瘟疫像是“遥远的记忆”

有Young周刊:从人类的瘟疫史来看,您认为人与瘟疫、病毒有着怎样的关系,或者说瘟疫在人类历史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?

罗新:(瘟疫)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。在现代医学体系发展起来之前,瘟疫是隔一些年就要来一趟的。虽然不一定是全球性、而是地区性的,但是它是经常有的东西。

这一百多年来,现代医疗体系,特别是各种消炎药,使得人类开始离瘟疫非常遥远,像是遥远的记忆,像是往古的事情。其实在一百年前,它离我们还非常近。但是你想,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、生活都很短,到现在为止,地球上经历过1918、1919年大流感的人还是很少的,都上百岁了。

这一百年来,各个地方都发生小型的、短暂的各种瘟疫,就像2003年在中国发生的SARS。像这样的事情在全球各地都会有,零零星星,但对处在现代化浪潮和全球化当中的这些人,它不能够构成警醒。

尽管专家不停地在那叫嚷,但他们的声音被掩盖了,被更乐观的声音所掩盖。这个东西今天突然出现了,猛然一下子,大家吓了一跳,突然想起过去其实经常有人说这个,其实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知识,只是这些知识在一般的时刻是从生活中消失掉,只是在这个时刻再重新出现。

我们仍然要感谢现代医学的发展,像今天的这个新冠病毒,对人类的伤害远远达不到1918、1919年以及更古老的黑死病时代。

有Young周刊:回望人类的瘟疫史,对于瘟疫、病毒,我们应持怎样的态度才能避免更大的灾难?

罗新:现代生活高度依赖人之间的交流、人之间的互动,也就是说,这跟我们隔离的原则是正好相冲突的,相矛盾的。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,要求的就是大量的人集中在一起,而不像古代那样种地,每个人在自己地上,都隔得比较远。现在不是这样子的,而且城市生活都是很密集的,特别是城市公共交通都是非常密集的,人都是很密集地在一起的,这个东西跟隔离是相违背的。

如果纯粹从完全实现隔离的角度,这几个月来全中国采取的这个办法就是有效的,就可以通过这种隔离使得病毒的传播变得非常缓慢,甚至在局部地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。在全球范围内,如果都能够做到这样,那当然非常好。这就是我们说的病毒刚出来的时候,一定要把它堵住,任何新病毒,都要把它堵住。

所谓堵住,不是人去堵它,而是人四散逃开,所以不是抵抗,而是躲避。用“抗疫”这个词容易给人误解,以为我们可以去抵挡它,去跟它战斗。其实就是躲避,就是逃开。在人和病毒之间,用任何空间的东西或者物质的东西,比如说口罩、防护服,来建立一道隔离墙,其实就是隔离开了。

我们知道,隔离跟现代生活又是相冲突的,因为中间这个平衡非常难把握。隔离时期,次生灾害就会出现。如果次生灾害发展到一定程度,它造成的伤害有可能比病毒本身造成的伤害更大,那是非常危险。

所以这成为了一个现代社会的管理者、所有的社会成员都面对的话题。一方面不能够容忍有任何大型的暴发,因为集中性的暴发一定会造成任何国家、任何水平的医疗体系的崩溃,另一方面如何不让它形成严重的、足以永久性伤害社会的次生灾害,这变成一个特别大的难题。

4 “每一个个体都是有意义的”

有Young周刊:历史学家王汎森在二十世纪史学研究的反思中提到“人的消失”,近年来,您的研究也逐渐转向关注个体的人。对于“如何把具体的人与宏观长时段的历史结合在一起”,您的看法是什么?

罗新:我关注人这样一个微观层面的历史因素已经很久了,但是我们学现代历史的人都知道,如果我们整天只讲微观的人,像司马迁、司马光那样去讲人的故事,这个就不是现代历史学的成就了。现代历史学早就超越了这个阶段,发现了比个体的人的因素要有力量得多的历史因素,就是长时段的因素。

古代的人发现了地理的、气候的等别的因素,到近代历史学、现代历史学就发现了更多文化的、社会结构的这种显然超越了一代人、超越了个体生命长度的那些因素。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这些因素中的一个部分而已,用任何一代人,用任何一个个体生命,都无法解释许许多多现代历史学已经讨论涉及到的历史现象、历史问题。所以毫无疑问,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成就。

在这个成就的因素里面,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不满足,因为人毕竟又是个体的人。在你讨论的这个长时段的宏观历史浪潮里面,个体的人的意义在哪里?他只是被动地跟着历史浪潮在走,他的主观能动性怎么解决?他个人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?如果我们个人都没有选择了,我们不也就放弃了个体责任了吗?

反正历史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,我们就各自过各自的,我们每个人都在承担这个,也就是对个体责任这方面,我们就没法去讨论了。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到个体,每一个人的选择,对于历史趋势的形成和发展方向是有意义的,每一个个体都是有意义的。

不是说我们都回到个体,而是说重新回到、重新发现个体。在不忘记长时段历史的同时,也要记得每一个个体是有主观能动作用的,而且那个所谓的长时段也是他们每一个个体选择的结果。

通过这次庚子大疫,到目前阶段我们学习到了,承受这个痛苦的,无论是长时段、短时段,无论是什么样的,都是个体。对个体的痛苦进行体验,并且做出身体反应的都是个体。我们甚至可以说,施加给另外一个人痛苦的,也都是个体的人造成的。

也就是说,我们看到瘟疫是通过人的自身伤害到人的,这是从个体来说。从整个社会来说,当一个社会开始意识到瘟疫具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的时候,社会通过自己的反应,通过对瘟疫的应急机制、反应机制来伤害人。每一个个人既是一个受害者,同时在别人看来是一个施害者,因为你在传播病毒,你对别人构成威胁,虽然你自己是一个受害人。

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观察还是有意义的,观察使我们在回过头来看历史的时候,多去看为什么会这样。同样一个天灾,无论是瘟疫、洪水、地震、火山,这样一个灾难在不同的社会发生的时候,很有意思的是,不同的社会的反应机制是不太一样的。

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,就反映了不同的人群不一样,这就像不同年龄段的人的个体不一样,每个不同的人群的反应也是不一样的。为什么不同的人群会反应不一样,这就跟这个人群自身的文化社会制度、历史传统、已有的知识结构等有关系。对于我们学历史的,最终要学会去分析,为什么每个社会形成了不同的应急机制?应急机制的微小差异到底是在什么地方?原因是什么?

有Young周刊:您提到历史学家应具备的三种美德,也就是怀疑、批判、想象力,其实这些也是每个理性的人应具有的美德。对于青年人来说,他们应如何培育这三种美德,您有什么建议吗?

罗新:我觉得对于大学阶段的学生来说,努力地汲取重要的知识是最重要的,就是那些最重要的知识。读最重要的经典著作,也就是我们的祖祖辈辈都认为是好东西的东西。他们已经一代一代又一代地进行了选择,他们选下来的东西,我们应该也去试一下。当然我不是说我们的祖辈说好的就一定是好的,而要经过我们自己的判断,经过我们自己的学习。这个学习是必不可少的,我们必须去读一下这个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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